鹧鸪天·元夕有所梦

　　这是一首情词【cí】，与姜夔青年时代的“合【hé】肥情事”有关，词中怀念和思恋的是合肥的旧日【rì】情【qíng】侣。可以看【kàn】出，白石【shí】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，虽往事已【yǐ】矣，但时【shí】间的【de】流【liú】逝和空间的【de】转换【huàn】，加上人事【shì】变幻的沧桑，并没有改变白石对合肥情侣的深深眷恋。所【suǒ】以在长期【qī】浪迹江湖中，他写了【le】一系列【liè】深切怀念对【duì】方的词篇。宋宁宗庆【qìng】元三年【nián】（1197）元夕之夜【yè】，他【tā】因【yīn】思成梦【mèng】，梦中又见到了旧日的情人，梦醒后写了【le】这【zhè】首缠【chán】绵悱【fěi】恻【cè】的情词【cí】。这一年，上距【jù】初遇情人时已经二【èr】十多年了【le】。

　　头两句揭示梦的原【yuán】因，首句以【yǐ】想象中【zhōng】的肥水起兴，兴中含比。肥水分东、西两【liǎng】支，这里指东流经合【hé】肥入【rù】巢【cháo】湖的一支。明点“肥【féi】水”，不但交待了这段情【qíng】缘【yuán】的【de】发生地，而且【qiě】将词人拉【lā】入到【dào】遥远的沉思。映【yìng】现在词人脑海中的，不【bú】仅有肥【féi】水【shuǐ】悠悠【yōu】向东流【liú】的【de】形象【xiàng】，且【qiě】有与合肥情事有【yǒu】关的一系【xì】列或温馨或【huò】痛苦的回忆【yì】。东流无尽期的肥水，在这里既象是悠悠流逝【shì】的岁【suì】月【yuè】的象征，又象是在漫长岁月中无穷无尽的相思和眷恋的象征，起【qǐ】兴自然而意蕴【yùn】丰富。正因为【wéi】这段情缘带来【lái】的【de】是无【wú】穷无尽的【de】痛苦【kǔ】思念，所以次句笔【bǐ】调一【yī】转翻怨【yuàn】当初不该种下这段相思情缘【yuán】。“种相思”的“种”字【zì】用得精妙无比。

　　相思子是相思树的果实，故【gù】由相思而联想到相思树，又由树引【yǐn】出“种【zhǒng】”字。它不但赋予抽象的相思【sī】以形象感，而且暗【àn】示出它的与【yǔ】时【shí】俱增、无【wú】法消除、在心田中种【zhǒng】下刻骨镂心的长恨。正是“此情【qíng】无计【jì】可消除，才下心头，又上【shàng】眉头【tóu】。”（李清照）“不合”二【èr】字，出【chū】语峭【qiào】劲【jìn】拗折【shé】，貌似【sì】悔种【zhǒng】前缘【yuán】，实为更有【yǒu】力地表现这【zhè】种相思的【de】真挚深沉和它对心灵的长期【qī】痛【tòng】苦折磨。

　　“梦【mèng】中未【wèi】比丹【dān】青见，暗里忽惊【jīng】山鸟啼。”三【sān】四两句切题内“有所梦”，分写梦中与梦醒【xǐng】。刻骨相思，遂【suí】致入梦，但由于长期睽隔，梦中【zhōng】所【suǒ】见伊人的形象也恍惚【hū】迷离，觉得还不【bú】如丹【dān】青图画所显现的更为真切【qiē】。细味此【cǐ】句，似是作者藏有旧日情人的画【huà】像【xiàng】，平【píng】日【rì】相思时每常展玩，但总【zǒng】嫌不如面对伊人之真切，及至【zhì】梦【mèng】见伊人，却又觉得【dé】梦中【zhōng】形象不如【rú】丹青【qīng】的鲜明。意思翻进一层【céng】形成更深【shēn】的【de】朦胧意蕴。下【xià】句在语言上【shàng】与上句【jù】对仗，意思则又翻进【jìn】一层，说梦境迷蒙中，忽然听到山鸟的啼鸣声，惊醒幻梦，遂使这“未比丹【dān】青见【jiàn】”的形象也消【xiāo】失无踪无处寻觅【mì】了。如果说，上句是梦【mèng】中的遗憾【hàn】，下句【jù】便是梦醒后的惆【chóu】怅。与所思者【zhě】睽【kuí】隔时间之长，空【kōng】间之【zhī】远，相见只期【qī】于梦中，但连【lián】这样不甚真【zhēn】切的【de】梦也做不长，其情何堪？上【shàng】片至此【cǐ】煞住【zhù】，而“相思”、“梦见【jiàn】”，意脉不【bú】断，下片从另一角【jiǎo】度再深入来写，抒【shū】发梦【mèng】醒【xǐng】后的【de】感受。

　　换头“春未绿【lǜ】”关合元【yuán】夕【xī】，开春换岁，又【yòu】过一【yī】年【nián】，而春郊尚未【wèi】绿遍，仍是春【chūn】寒料峭：“鬓【bìn】先丝【sī】”说自己辗转江湖，蹉跎【tuó】岁月双鬓已斑斑如霜【shuāng】，纵有芳春可赏，其奈【nài】老【lǎo】何！两句为流水对，语取对照，情抱奇悲，造意奇【qí】绝【jué】。

　　接【jiē】下来“人间别久不【bú】成悲【bēi】”一句，是【shì】全词感情的凝聚点，饱含着深刻的【de】人生【shēng】体验和【hé】深沉的悲慨。真正【zhèng】深挚的爱情，总是随着岁月的积累而将【jiāng】记忆的年轮刻得【dé】更多更深，但【dàn】在表【biǎo】面上，这种深入【rù】骨髓的【de】相思却【què】并不常【cháng】表现为热烈的爆【bào】发和强烈的外在悲痛，而是象在地底运行【háng】的岩浆，在平静甚至是冷漠的外表下潜行着炽热的【de】激流。又象是地表之下【xià】的【de】地【dì】下河，深处奔【bēn】涌【yǒng】激荡【dàng】，外表却不易觉察。特【tè】别是由于【yú】年【nián】深【shēn】岁【suì】久，年【nián】年重复的【de】相思和【hé】伤痛已经逐渐使感【gǎn】觉的【de】神【shén】经末梢变得有些迟钝和麻【má】木，心【xīn】田中【zhōng】的悲哀也积累沉淀得太【tài】多太重，裹上了一层不易触动的外膜，在这种【zhǒng】情况下，就连自【zì】己也仿佛意【yì】识不到内心深处【chù】潜藏的悲哀了。“多情却似总无情”（杜【dù】牧《赠别二首》），这“不成悲”的表【biǎo】象正更深刻地反映【yìng】了【le】内心的深切悲痛。而当作【zuò】者清楚地意识【shí】到这一【yī】点时，悲痛【tòng】的感情不免【miǎn】更进一层。词人【rén】在几天前写过的一首同调作品中有【yǒu】“少年情【qíng】事老来悲【bēi】”，正与此同。这是久经感情磨难的【de】中【zhōng】年人更加深沉内含【hán】、也更富【fù】于悲剧【jù】色【sè】彩的感情【qíng】状态【tài】。在【zài】这种以近乎【hū】麻【má】木【mù】的【de】形式表现出【chū】来的刻骨铭心的伤痛【tòng】面前，青年男女的卿卿我我【wǒ】、缠绵悱恻【cè】便不免显得浮【fú】浅了。

　　“谁教岁岁【suì】红莲夜，两处沉【chén】吟各自知。”红莲夜，指元宵【xiāo】灯节【jiē】，红莲指灯节的花灯。欧阳修《蓦山【shān】溪·元【yuán】夕》：“剪红莲满城开遍【biàn】”，周邦彦《解语花。元宵【xiāo】》：“露浥红莲【lián】，灯市花相射”，均【jun1】可证。歇拍以两地【dì】相思、心心相知作结。与李清照“一种【zhǒng】相【xiàng】思【sī】，两处闲【xián】愁”相同。“岁【suì】岁”照应首句“无尽”。这里【lǐ】特提“红莲【lián】夜【yè】”，似【sì】不仅【jǐn】为【wéi】切题，也不仅由于元宵佳节容易触动团圆的联想，恐怕和往日的【de】情缘有关【guān】。古【gǔ】代元宵灯节，士女纵赏，正是青年男女【nǚ】结交定情【qíng】的良【liáng】宵，欧阳【yáng】修的《生查子》（去年元【yuán】夜【yè】时【shí】）、辛弃疾【jí】的《青玉【yù】案·元夕》、柳永的《迎新春》可【kě】以帮助理解这一【yī】点。

　　因此年年此夜，遂倍加思念，以至“有所梦【mèng】”了。说“沉吟【yín】”而不说“相思”，不仅为避免【miǎn】重复，更【gèng】因“沉吟”一词带有低头【tóu】沉思【sī】默想的【de】感性形象【xiàng】，颇有李商隐“月吟应觉月光寒【hán】”的意境。“各自【zì】知”，既是说彼【bǐ】此都知道双方在互相怀念，又【yòu】是【shì】说这种两地相思的况味【wèi】（无论是温馨甜美的回忆还是长期别【bié】离的痛苦【kǔ】）只【zhī】有彼此【cǐ】心知。两句用“谁教”提【tí】起【qǐ】，似问似慨，如泣如诉【sù】，象是怨【yuàn】恨某【mǒu】种不可【kě】知【zhī】的【de】力量使双方永远睽隔【gé】，又【yòu】象是自怨【yuàn】情痴不能泯【mǐn】灭相思。正是“人【rén】间自是【shì】有【yǒu】情痴，此恨不关风与月。”（欧阳修《玉楼春》）在深沉【chén】刻至的“人间别【bié】久不成悲”句之后【hòu】，用“谁教【jiāo】”二句作【zuò】结，这是【shì】一句提空描写【xiě】，变实为虚、化人为物，词的【de】韵味【wèi】显【xiǎn】得悠长深厚【hòu】，含蕴空灵。

　　情词【cí】的传统风格偏于柔婉软媚【mèi】，这首词却以清健【jiàn】之笔来写刻骨铭心的深情，别具一种峭拔隽永【yǒng】的情【qíng】韵【yùn】。全篇【piān】除“红莲”一词由于【yú】关合【hé】爱情而较艳丽外【wài】，都【dōu】是用经过【guò】锤炼而【ér】自然清劲的【de】语言，可谓洗【xǐ】净铅华。词的内容意境也特别【bié】空灵蕴藉，纯粹抒情，丝毫不及这段情缘【yuán】的具体【tǐ】情事。所谓“意愈切【qiē】而词愈微”，“感慨【kǎi】全在虚【xū】处”，正【zhèng】是此词的【de】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