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晌凭栏人不见，鲛绡掩泪思量遍。

　　上半【bàn】阕【què】开端“梅落繁【fán】枝千万【wàn】片，犹自【zì】多情，学【xué】雪【xuě】随【suí】风转”，仅【jǐn】只三句【jù】，便写出了所【suǒ】有【yǒu】有情之生命面临无【wú】常之【zhī】际【jì】的缝【féng】缝哀伤【shāng】，这正是人世千古共同【tóng】的悲哀。首句“梅落【luò】萦枝千万片”，颇似杜甫《曲江》诗之“风飘万点正愁人”。然而杜甫在此七字之【zhī】后所写【xiě】的【de】乃是杯且看欲尽花【huā】经眼【yǎn】”，是则在杜甫诗【shī】中的万点【diǎn】落花不过仍为看【kàn】花【huā】之诗人所见的景物而已【yǐ】;可是正中【zhōng】在“梅落繁枝【zhī】”七字之后，所写的则【zé】是“犹自多情，学雪随风转【zhuǎn】”，是正中笔下的千万片落花已不仅只【zhī】是诗人所见的景物，而俨然成为一种陨落的多情生命【mìng】之象喻了。而且以“千万片”来写此一生命之陨落，其意象【xiàng】乃是何等缤纷【fēn】，又何【hé】等凄【qī】哀，既【jì】足可见陨落之无情，又足【zú】可见临终【zhōng】之缱【qiǎn】绻，所以下面乃径承以“犹【yóu】自多情”四【sì】字，直把千万片落【luò】花视为【wéi】有【yǒu】情矣【yǐ】。至于【yú】下面的“学【xué】雪【xuě】随风转”，则【zé】又颇似李后主词之“落梅如雪乱”。然【rán】而后主的“落梅如雪【xuě】”，也不过只【zhī】是诗【shī】人眼前所见的景【jǐng】物而已，是诗【shī】人所见落花之如雪也；可是正中之“学【xué】雪随【suí】风转”句，则是落花本身有意去学白【bái】雪随【suí】风【fēng】之双转，其本【běn】身就表现【xiàn】着【zhe】一【yī】种多情缱绻【quǎn】的意象【xiàng】，而不【bú】仅是写【xiě】实的【de】景物了。这里所【suǒ】写【xiě】的【de】不是感情之事迹，而表达【dá】的却是感情之境界。所以上三句【jù】虽是写【xiě】景，却构成了【le】一个完整【zhěng】而动人的多情之【zhī】生命陨落【luò】的意象。下面的“昨夜【yè】笙歌容易散，酒醒添得愁无限”二句，才开始正面叙写人事【shì】，而又与前三句【jù】景物【wù】所表【biǎo】现之意象【xiàng】遥遥相【xiàng】应，笙歌【gē】之【zhī】易散正如【rú】繁花之【zhī】易【yì】落。花之零落与人之分【fèn】散，正是无常之人世之必然的下场，所以加上”容易【yì】”两【liǎng】个字，正如晏小山词所说【shuō】的“春梦秋【qiū】云，聚散【sàn】真【zhēn】容【róng】易”也。面对【duì】此易【yì】落易散的短哲无常之人【rén】世，则有情生命之哀伤【shāng】愁苦当【dāng】然【rán】乃是必然的【de】了，所【suǒ】以落花既随风飘转，表现得如此缱绻多情，而诗人也在歌散酒醒之际添【tiān】得无【wú】限【xiàn】哀愁【chóu】矣。“昨夜笙歌”二句，虽【suī】是写的现实之人事，可是在前面“梅落繁枝”三句景物所表现之意象的衬【chèn】托下，这二句便俨然也于【yú】现【xiàn】实人事外有着【zhe】更深、更广的意【yì】蕴了。

　　下半阕开端【duān】之“楼上春山寒四面”，正如【rú】后一【yī】首《鹊【què】踏枝》之“河【hé】畔青芜”，也是于下半阕开端时突然荡开作【zuò】景语。正中词往往忽然以闲笔点【diǎn】缀一二写景之句，极富俊逸【yì】高远之致，这正是【shì】《人间词【cí】话》之所以从【cóng】他的【de】一【yī】贯之“和泪试严妆”的风格中，居然着出了【le】有【yǒu】韦苏【sū】州【zhōu】、孟襄阳之【zhī】高致的缘【yuán】故。可【kě】是正中【zhōng】又毕竟不同于【yú】韦、孟【mèng】，正中的景语于风致高俊以外，其背后往往【wǎng】依然含蕴着许多难以【yǐ】言【yán】说的情意。即【jí】如后一首之【zhī】“河畔青芜堤上柳【liǔ】”，表面原是写景，然而读【dú】到下面的【de】“为间新愁，何【hé】事年年有”二句【jù】，才知道【dào】年【nián】年的【de】芜【wú】青【qīng】、柳绿【lǜ】原来正暗示【shì】着年年在滋长着的新【xīn】愁。这【zhè】一句的“楼【lóu】上春山寒四面”，也【yě】是要等到读了下面的【de】“过尽征鸿，暮景烟深浅”二句【jù】，才能体会出诗人在楼【lóu】上【shàng】凝望【wàng】之久与怅【chàng】惘之深，而【ér】且【qiě】“楼【lóu】上”已是高寒之所，何况更加【jiā】以四【sì】面【miàn】春山之寒【hán】峭【qiào】，则诗人【rén】之孤【gū】寂【jì】凄寒可【kě】想，而【ér】“寒【hán】”字下更加上了“四【sì】面”二字，则诗【shī】人的【de】全部身心【xīn】便都在寒意的包围侵袭之【zhī】下了。以外表的风露体肤之寒【hán】，写内心的凄寒【hán】孤寂之感，这也正【zhèng】是正中一贯所常用的一【yī】种表【biǎo】现方式，即【jí】如后一首【shǒu】之“独立小【xiǎo】桥风满袖”、此【cǐ】一【yī】首之“楼上春山寒【hán】四面”及《抛球乐》之【zhī】“风人罗衣贴【tiē】体寒”，便都能予读者【zhě】此种感受【shòu】和【hé】联想。接着说【shuō】“过尽征鸿”，不仅写出了凝【níng】望之【zhī】久与瞻望之远，而且征鸿之春来秋去【qù】，也【yě】最【zuì】容易引人想起踪迹的无定与节序的无常【cháng】。而【ér】诗人竟在“寒四【sì】面【miàn】”的“楼【lóu】上【shàng】”，凝【níng】望这些漂【piāo】泊的【de】“征鸿【hóng】”直【zhí】到“过尽”的时候，则其【qí】中心之怅惘哀伤，不言可知矣。然后承【chéng】之以“暮景【jǐng】烟【yān】深浅”五个字，“深【shēn】浅”二字，正写出暮烟因远近而有【yǒu】浓淡之不同，既【jì】曰【yuē】“深浅”，于是而远近乃同在此【cǐ】一片暮烟中矣。这五【wǔ】个字不仅写出了一片苍然的暮色，更写出了高楼上对此苍然暮色【sè】之人的【de】一片怅惘的哀愁。于此，再【zài】反【fǎn】顾前半【bàn】阕的“梅落繁枝”三句，因知“梅落”三句，固当是【shì】歌【gē】散酒醒以后【hòu】之【zhī】所见，而此“楼【lóu】上春山”三句，实在【zài】也当【dāng】是歌散酒醒以后之所见【jiàn】；不过，“梅【méi】落”三句所写花落之情【qíng】景极为明【míng】白清【qīng】晰【xī】，故当是白日之所见，至后半【bàn】阕则自“过尽征鸿【hóng】”表现着时【shí】间消逝【shì】之感的四【sì】个字以后，便已完全是日暮【mù】的景【jǐng】色了。从白【bái】昼到日暮，诗人为何【hé】竟在楼上凝望至如此之久，于是结二【èr】句之“一晌凭栏人不见，鲛【jiāo】绡【xiāo】掩泪思量遍”，便完全归结到【dào】感情的【de】答案来了。“一晌”二【èr】字，张相【xiàng】《诗词曲语辞【cí】汇释》解释为“指示时间之【zhī】辞【cí】，有指【zhǐ】多时者【zhě】，有指暂时者”，引秦少游《满【mǎn】路花》词之“未知安【ān】否，一晌【shǎng】无消息”，以为乃【nǎi】“许【xǔ】久【jiǔ】”之义，又【yòu】引正中【zhōng】此句之“一晌【shǎng】凭栏”，以为乃“霎时”之义【yì】。私意以为【wéi】“一晌”有【yǒu】久、暂二解是不错的，但正中此句当为“久”意，并非【fēi】“暂”意，张相盖未仔细寻味此词，故有此误解也。

　　综观这【zhè】首词，如上所述，既自白【bái】昼景【jǐng】物直写到【dào】暮【mù】色【sè】苍然，则【zé】诗人凭栏【lán】的时间之【zhī】久当可想见，故曰【yuē】“一晌凭栏”也。至于【yú】何以【yǐ】凭倚在栏杆畔如此【cǐ】之久，那当【dāng】然乃是【shì】因为内心中【zhōng】有一种期待怀思【sī】的感情【qíng】的缘故，故【gù】继【jì】之曰“人不见”，是所【suǒ】思终然未【wèi】见也。如果【guǒ】是端己【jǐ】写人之不见，如其《荷叶杯》之“花下见无期”、“相见更无因”等句【jù】，其所写的便该是确【què】实有他所怀【huái】念的某一具体的人；而正【zhèng】中【zhōng】所写的“人不见【jiàn】”，则大可不【bú】必确指，其所写的乃是内心寂寞【mò】之中常如有所【suǒ】期待怀思的某种感情之境【jìng】界，这种感情可以是【shì】为某人而发的，但又并不使读者受任何【hé】现实【shí】人物的拘限。只因为端己在写“人不见”时，同时所写的【de】乃是“记得那年花【huā】下【xià】”及“绝【jué】代【dài】佳人【rén】难得”等极【jí】现【xiàn】实【shí】的情事；而正中【zhōng】在写“人不【bú】见”时，同时【shí】所写的则是春山四面之【zhī】凄寒与暮【mù】烟远近之冥【míng】漠。端己所写的，乃是现实这情事；而正中所【suǒ】表现的，则是【shì】一片【piàn】全属于心灵上的怅惘孤寂之感【gǎn】。所以正中词中“人不见【jiàn】”之“人”是并不必【bì】确指的。可是，人虽不必确指，而【ér】其期待怀【huái】思之情则是【shì】确有的，故结尾一句乃曰“鲛绡掩泪思量【liàng】遍【biàn】”也。“思量【liàng】”而曰“遍”，可【kě】见其怀思之情始终不解，又曰“掩泪【lèi】”，可【kě】见【jiàn】其怀思【sī】之情悲苦哀伤【shāng】。曰“鲛绡”，一则可【kě】见其【qí】用以拭泪之巾帕之【zhī】珍美，再【zài】则用泣泪之人所织【zhī】之绡【xiāo】巾【jīn】来拭【shì】泪，乃【nǎi】愈【yù】可见其泣泪之堪悲【bēi】，故曰“鲛【jiāo】绡掩泪思量遍”也。其实【shí】正中此词，原来所写的乃是一种感情之【zhī】境界，而并未实【shí】写感【gǎn】情之事迹。

　　全词充满了象喻之意味【wèi】，因此末句之为男子口吻【wěn】抑为女子口吻，实在【zài】无关紧要，何况美人、香【xiāng】草之托意【yì】，自古【gǔ】而然，“鲛绡掩泪【lèi】’‘一句，主要的乃在于这【zhè】几个【gè】字所表现的【de】一种幽微【wēi】珍美的悲苦之情意【yì】，这才是读者所当用【yòng】心去【qù】体味【wèi】的【de】。这【zhè】种一方【fāng】面写【xiě】自己【jǐ】主观之【zhī】情意，而一方面又表现为托喻【yù】之笔法，与端己之直以男子之口吻来【lái】写所欢的【de】完全写实之笔法【fǎ】，当然是【shì】不【bú】同【tóng】的【de】。